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

勇士阿文

短短的二十多年歲月,最終畫下了句點。在經歷了約兩年與阿文和他的家人的認識,改變了我對生命的看法。


 初春的清晨,萬里無雲,溫柔的陽光溢撒而下,麻雀在木棉樹上啁啾,偶趁人不注意,飄然落下,隨著輕快的韻律跳耀,陣陣微風徐來,觸動著皮膚上的感覺神經,令人領受著生命的萬般美好。我踩著輕鬆的步伐,踏進醫院側門,準備開始今天進手術房的見習。冷冷的溫度,清一色的冷色系,不定時發出的機械聲,在場所有人均包裹得密不透風,只露出最能表達人的真情的靈魂之窗。每個人都是嚴肅而謹慎的。一個約略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走進來,頭上包裹著紗布,他緩緩的、溫和的躺下,當醫師取下紗布,幾乎不見毛髮,左側頭皮被潰瘍侵蝕,零星地滲著血,這回預定清除一些造成潰瘍的小腫塊,再換藥。
    
  皮膚纖維肉瘤肢體癱瘓
  
  他會是誰?竟在人生最閃耀光彩的時刻,面臨如此的打擊!翻開病歷,見到那數不清的手術記錄,更使人瞠目結舌。門裡、門外的生命,為何如此截然不同?數月之後,在病房再度見到了這個年輕人。
  
  阿文,他是一個西點師傅,專科畢業後才初出社會,因為罹患了一種少見的皮膚纖維肉瘤,在外院已治療了兩年多;會轉到本院治療,則是因為肢體癱瘓、無法活動,被外院醫師診斷腦部轉移,宣告無法再治療,建議回家休養。
  
  他來到本院,一方面接受類固醇的注射,以減緩神經傷害;另一方面,完成一系列檢查之後,接受了腦轉移切除手術,以及約二分之一的頭骨、頭皮切除,切除的頭皮及頭骨用人工骨替代,再從部轉一塊帶血管的肌肉蓋上;手術復原後,又做了全腦的放射線治療。
  
  阿文在漫長而堅辛的療過程中,恢復了行動力。但手術及放射線治療,使得掉落的頭髮,再也長不出來。頭皮也因血液循環不佳及反覆感染,數度補皮,卻未見癒合;最糟的是,放射線未照射的臉頰、額頭、耳朵及頸部,不定時冒出如土豆般的小硬塊,小硬塊會漸漸長大,破出皮膚,造成嚴重的疼痛及潰瘍。
    
  每次一小時的換藥忍住疼痛
  
  新傷、舊創在阿文的頭頂上肆虐著。為了切除腫瘤,取皮、補皮,或傷口照顧,阿文不定時出入醫院,儘管換藥前先注射嗎啡,換藥中以局部麻藥噴灑、浸潤後,再慢慢取下紗布,但換藥的過程,仍是煎熬,無法完全止痛。為轉移注意力,在常常為時一小時以上的換藥時間裡,我和他試談論生活,分享各種想法,並適時地等待藥效作用或疼痛緩和後,再繼續換藥。逐漸地,因對抗疾病,建立了革命情感。
  
  為了治療疾病,阿文留職停薪了一年。復職後常,需出入醫院,也常需請假。儘管老闆仁慈,要阿文不必擔心工作,該請假則請,可以工作便回來工作。但阿文最後仍因不好意思,怕影響工作進度而辭職。而原本交往多年的女友,也因父母反對,只能維持一般朋友的往來。疾病顛覆了阿文所有的生活!健康、理想及愛情,紛紛離去!我卻見到眼前的這位年輕人,不帶怨懟及憤怒的陳述一切。阿文不怨天尤人,不想留住自己無法承諾或付出的感情,未來很遙遠,只要能依靠保險給付及醫療,緩解疼痛,繼續生存,那就是生命的全部。
  
  弟弟請假到醫院練習正確換藥方式
  
  漸漸地,主治醫師發現,一旦有腫瘤,在未形成潰瘍前切除,傷口會癒合良好;護理人員增加濕敷換藥的次數;我也發現,回家換藥時,並沒有徹底執行技術換藥;在安排之下,阿文弟弟不辭辛勞,連續數日請假到醫院練習正確的換藥方式。阿文的傷口在多方配合的情形之下,竟奇蹟似的好了一大半!進步及喜悅鼓舞著阿文及醫護團隊,也燃起了新希望。
  
  正當阿文計畫傷口復原的好一些阿文要完成環島旅遊的夢想之際;建議先安排好接替換藥的醫療院所,便可成行的言語尚不絕於耳。阿文在某個夜裡出現了咳血症狀,電腦段層檢查證實了肺部轉移,肺部的放射線治療接著開始。治療結束後,咳血的症狀消失,腫瘤只是穩定下來。環島旅行成了泡影,取而代之的是,終日單獨在家休養,及定時回診。我們都知道,再有變化,阿文的生命也許會步向結束。
  
  半年了!偶由主治醫師處得知,阿文的病情穩定!雖不見人,但總是安心。
  這夜有點像風雨前的寧靜,阿文突如奇來的全身癱瘓,逼得父親將他自五樓背下,緊急送醫。次日清晨,在急診室見到阿文,一身的虛弱,雖意識清楚能說話,卻無法活動四肢。握著阿文的手,淚水在眼眶裡打轉,在模糊的視線裡,我第一次見到阿文潸然淚下。在腦部核磁共振的檢查下,證實腦部轉移復發,阿文及家屬決定接受安寧團隊的照顧。
  
  所幸,類固醇的使用讓阿文再度恢復活動能力。漸漸的,用餐、更衣、如廁及行走都不再需要仰賴他人。阿文拒絕依賴他人,能行走則儘可能多走;吃得下則儘可能補充營養。
  
  生命不在於長短而在品質
  
  癱瘓及過去到阿里山遊玩的嚴重車禍,是阿文一生最難忘及最無助的經驗;最快樂的記憶是,專科一群死黨狂傲不羈的青春歲月;最遺憾的是,未曾學好英文。或許意識到生命無期,既然有遺憾不如立即行動!阿文定下了每日讀英文的計畫,有機會則與臨床藥師練習會話;在行動力許可的情形之下,安排了兩次離院與死黨出遊的行程,在好山好水間,飲茶憶從前;並嘗試和家人討論後事的安排。最後,阿文在逐漸無力後的沉睡中離去。沒有太多的疼痛及掙扎。
  短短的二十多年歲月,最終畫下了句點。在經歷了約兩年與阿文和他的家人的認識,改變了我對生命的看法。生命不在於長短,而在於品質;不在於是否有令人豔羨的成就,而在於如何為自己負責。勇敢面對勝於消極逃避;自責與責人,只是徒增傷害。踏實地過日,更能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,在我心中阿文是位堅強而頂天立地的勇士,終我一生都將難忘!能有機會照顧阿文,更深覺是無比的榮幸!( / 盧怜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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