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

張先生的哭泣


太太逝世的那一天,先生竟然哭得不成人形,哭得令我們心疼。
他平常兇巴巴的,不是指著我們臭罵,就是威脅要跟我們沒完沒了,很討人厭。那一天,他在加護病房裹頭崩潰了。他伏在張太太的床邊嚎啕大哭,吵得隔壁床病人的家屬大聲抗議。
他聽不進四周紛沓而來的指責,哭得聲嘶力竭,勢不可擋,眼淚滔滔如洪水肆虐而下,擊垮妄想圍堵的堤防。我們這些曾被他駡到臭頭的醫師護士社工人員,那些剛剛被他列入臭駡範圍的隔壁床家屬,這時都被他震懾住了。他真的「很吵」,可是他真的很悲傷,他真的很愛他太太!
太太得乳癌己經五年,一直在我們醫院冶療。最近癌細胞到處侵犯,已經末期了,活得實在很辛苦。
先生焦躁土直,不肯等待;有話就講,嗓門極大;稍不如意,臉色大變,「」字連連,我們的祖宗八代都常被問候。這個鏗鏘有力的語助詞不算什麼,他一直沒頭沒腦地打斷別人的談話,才真正令人受不了。我們不喜歡,太太也覺得很煩。有他在,就無法把一件事好好講完。他會把十分鐘前談過的話題又重問一次,也會說中西醫合併,綜合各家優點,效果一級棒。大家正忙著安排冶療,他突然說據他所知,化學治療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,免不了也傷到自身,這時乳酸菌特別有效。為了讓診療的過程平順一些,太太叫他待在外頭,不要隨她進入診間,「病都看不下去!」。當太太步出診間,他又插在下一位病人之前,搶着告訴醫師有關乳酸菌,白木耳,生牧草如何加入化學治療的意見。其他病人抗議他耽誤大家的時間,千夫所指,他也說不了幾句,只好提著包袱,跟在太太身後,沿路一直「碎碎念」。嘮叨之中,免不了有幾個「」字,充斥飄蕩在醫院狹窄擁擠的走道中,回聲很大,餘音不絕。幾次下來,更惹人厭了。
這段時間以來,太太的病越來越嚴重了,她自己心裡也有數。有一次,她來急診,虛弱得嚇人,抽血檢查發現電解質嚴重缺乏。她剛做完化學治療,上吐下瀉,先生又讓她喝下大量「有效的」乳酸菌,把電解質都拉光了。他再三強調乳酸菌的好處,說是化學治療的毒性太強,把他太太「毒」得這麼虛弱,這次病房費應該由醫院「賠償」,他不付。
拉肚子事件之後,太太的情況江河日下,醫院開始提到安寧照護的問題。一如預期,先生破口大駡,說醫院醫不了他太太的病,不認真加緊研發,只想放棄。「如果發生危急狀況要放棄積極搶救?讓她平靜地走?這是什麼話?我才不簽這種同意書!做人就是要永不放棄!我太太若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就要跟你們這些人沒完沒了!讓你們嚐嚐這種滋味!」他自己不簽,也不准太太簽。他又說了一些更帶有恐嚇性質的話,不准醫院趁他不在的空檔去「遊說」太太。太太娘家的人說要尊重病人本身的意願,却一下就被他轟了出去。這些事太太都知道,她向張先生說「身體是我的,我因它而受苦,你憑什麼禁止我做決定?」為此,兩夫妻吵了一架,終究沒簽。先生脾氣壞,但太太吵得這麼凶,據我們所知,五年來倒是第一次。
那天早上,太太情況危急,大家都看得出來,再不用呼吸器,那口氣就上不來了。醫院再度詢問先生:要不要積極搶救?在短短的幾分鐘內,先生神情改變了,由原先的土直覇氣,變為慌亂躁動,根本做不了任何決定。不得以,氣管插管插上了。一條又一條糾纏不清的管線,一臺又一臺閃爍不停的機器,延續著太太的生命與痛苦。不久,醫院把太太轉入加護病房。
先生就這麼哭了又哭。在醫院工作的人,看慣了生生死死,却不常見到先生這樣驚天動地綿延不絕的哭法!在他的哭聲中,時間幾乎停止。好久好久,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思索着些什麼。不知過了幾個世紀,先生自己停止哭泣,悶坐在地,開始訴說從頭。
他們相親結婚。婚後,太太告訴他,自從相親時第一眼看到他,不知為了什麼,她對他一見鍾情。即使聽說他脾氣有夠壞,她仍然決定這輩子就是要嫁他。
婚後,先生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三餐太太都親手打理。不論刮風下雨,每天早上他們家都有嫋嫋炊煙,那是太太在做飯。中午在辨公室,他的便當,總是最豐富又新鮮。用的都是當令的普通材料,菜色總有變化。先生也清楚自己的脾氣臭,如果不是有老婆照顧,老早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。他們沒有小孩,老婆說他就是她兒子,她要施以愛的教育,把他教養成材,免得他不知世事,受人抵制。他說老婆正如老娘,他想永久承歡膝下。
而現在「老娘」不理他這個「兒子」了,真是沒信用!說完,他又哭了起來,聲音幽幽悶悶的,好像就要哮喘。先生自顧自說著哭著。旁邊一竿子人,被他罵了好幾個月的醫護社工,「新進」剛被他吼過的隔壁床家屬,本來很氣他的,現在都紅著眼,紛紛裝做有事要忙,各自找紙巾整理門面,心裡想著自己的人生,自己的家人。
又是幾個世紀過去,身心科醫師第一個恢復過來,拿紙巾給先生,扶著他站起來,在椅子上坐下,拿文件讓他簽。眼看暴風雨己經遠去,大家都鬆了一口氣,誰知,先生又「飆」了起來,他發現娘家一個人都沒來。他罵他們豬狗不如,自己親人最後一面都不來見。他忘記是他把娘家的人趕出去的,又數落了一陣。原來,太太娘家非常重男輕女,太太小時候備受泠落,心中滿是苦楚。
身心科醫師嘆了口氣,大夥兒也都嘆了口氣。我們想開導張先生,但開導得了嗎?不曾愛人愛得這麼深,我們能了解張先生這麼熾烈的感情嗎?不曾走到死亡的邊緣,我們可以體會親人間難以割捨的牽掛嗎?
不再有人認為先生沒水準了,以前讓我們敢怒不敢罵回去的蠻橫言行,如今看來,只是憨直。這麼愛太太的先生,在最後的這兩年裡,因太太進出醫院太頻繁,乾脆辭職,陪太太東奔西跑,最常到的地方就是我們醫院,所以才有機會讓我們對他「印象深刻」。現在覺得,那些文質彬彬的人,愛太太的程度,未必比得上先生!
即使我們知道太太活得越久只是苦得越久,我們能堅持要先生「讓她好好的去」嗎?就算帶著痛苦,也只能再活幾天,這幾天就沒意義了嗎?在這個時候,醫院要如何幫助如比深情的先生?那個一直被我們「錯怪」而厭惡的先生?心理醫師又嘆了口氣,告訴他:「如果現在「走」的人是你,想必你太太會很傷心,很無助,你放心自己先走,讓她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嗎?」先生頓了一下,點點頭說﹕「還是讓她先走,我留下來好了!」。說完,又掩面輕聲嗚嗚咽咽了起來。( / 旺爺 )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