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平常兇巴巴的,不是指著我們臭罵,就是威脅要跟我們沒完沒了,很討人厭。那一天,他在加護病房裹頭崩潰了。他伏在張 太太的床邊嚎啕大哭,吵得隔壁床病人的家屬大聲抗議。
他聽不進四周紛沓而來的指責,哭得聲嘶力竭,勢不可擋,眼淚滔滔如洪水肆虐而下,擊垮妄想圍堵的堤防。我們這些曾被他駡到臭頭的醫師護士社工人員,那些剛剛被他列入臭駡範圍的隔壁床家屬,這時都被他震懾住了。他真的「很吵」,可是他真的很悲傷,他真的很愛他太太!
這段時間以來,張 太太的病越來越嚴重了,她自己心裡也有數。有一次,她來急診,虛弱得嚇人,抽血檢查發現電解質嚴重缺乏。她剛做完化學治療,上吐下瀉,張 先生又讓她喝下大量「有效的」乳酸菌,把電解質都拉光了。他再三強調乳酸菌的好處,說是化學治療的毒性太強,把他太太「毒」得這麼虛弱,這次病房費應該由醫院「賠償」,他不付。
拉肚子事件之後,張 太太的情況江河日下,醫院開始提到安寧照護的問題。一如預期,張 先生破口大駡,說醫院醫不了他太太的病,不認真加緊研發,只想放棄。「如果發生危急狀況要放棄積極搶救?讓她平靜地走?這是什麼話?我才不簽這種同意書!做人就是要永不放棄!我太太若有什麼三長兩短,我就要跟你們這些人沒完沒了!讓你們嚐嚐這種滋味!」他自己不簽,也不准張 太太簽。他又說了一些更帶有恐嚇性質的話,不准醫院趁他不在的空檔去「遊說」張 太太。張 太太娘家的人說要尊重病人本身的意願,却一下就被他轟了出去。這些事張 太太都知道,她向張 先生說「身體是我的,我因它而受苦,你憑什麼禁止我做決定?」為此,兩夫妻吵了一架,終究沒簽。張 先生脾氣壞,但和 太太吵得這麼凶,據我們所知,五年來倒是第一次。
那天早上,張 太太情況危急,大家都看得出來,再不用呼吸器,那口氣就上不來了。醫院再度詢問張 先生:要不要積極搶救?在短短的幾分鐘內,張 先生神情改變了,由原先的土直覇氣,變為慌亂躁動,根本做不了任何決定。不得以,氣管插管插上了。一條又一條糾纏不清的管線,一臺又一臺閃爍不停的機器,延續著張 太太的生命與痛苦。不久,醫院把張 太太轉入加護病房。
他們相親結婚。婚後,張 太太告訴他,自從相親時第一眼看到他,不知為了什麼,她對他一見鍾情。即使聽說他脾氣有夠壞,她仍然決定這輩子就是要嫁他。
婚後,張 先生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三餐張 太太都親手打理。不論刮風下雨,每天早上他們家都有嫋嫋炊煙,那是 太太在做飯。中午在辨公室,他的便當,總是最豐富又新鮮。用的都是當令的普通材料,菜色總有變化。張 先生也清楚自己的脾氣臭,如果不是有老婆照顧,老早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。他們沒有小孩,老婆說他就是她兒子,她要施以愛的教育,把他教養成材,免得他不知世事,受人抵制。他說老婆正如老娘,他想永久承歡膝下。
而現在「老娘」不理他這個「兒子」了,真是沒信用!說完,他又哭了起來,聲音幽幽悶悶的,好像就要哮喘。張 先生自顧自說著哭著。旁邊一竿子人,被他罵了好幾個月的醫護社工,「新進」剛被他吼過的隔壁床家屬,本來很氣他的,現在都紅著眼,紛紛裝做有事要忙,各自找紙巾整理門面,心裡想著自己的人生,自己的家人。
又是幾個世紀過去,身心科醫師第一個恢復過來,拿紙巾給張 先生,扶著他站起來,在椅子上坐下,拿文件讓他簽。眼看暴風雨己經遠去,大家都鬆了一口氣,誰知,張 先生又「飆」了起來,他發現娘家一個人都沒來。他罵他們豬狗不如,自己親人最後一面都不來見。他忘記是他把娘家的人趕出去的,又數落了一陣。原來,張 太太娘家非常重男輕女,張 太太小時候備受泠落,心中滿是苦楚。
身心科醫師嘆了口氣,大夥兒也都嘆了口氣。我們想開導張先生,但開導得了嗎?不曾愛人愛得這麼深,我們能了解張先生這麼熾烈的感情嗎?不曾走到死亡的邊緣,我們可以體會親人間難以割捨的牽掛嗎?
不再有人認為張 先生沒水準了,以前讓我們敢怒不敢罵回去的蠻橫言行,如今看來,只是憨直。這麼愛太太的張 先生,在最後的這兩年裡,因太太進出醫院太頻繁,乾脆辭職,陪太太東奔西跑,最常到的地方就是我們醫院,所以才有機會讓我們對他「印象深刻」。現在覺得,那些文質彬彬的人,愛太太的程度,未必比得上張 先生!
即使我們知道張 太太活得越久只是苦得越久,我們能堅持要張 先生「讓她好好的去」嗎?就算帶著痛苦,也只能再活幾天,這幾天就沒意義了嗎?在這個時候,醫院要如何幫助如比深情的張 先生?那個一直被我們「錯怪」而厭惡的張 先生?心理醫師又嘆了口氣,告訴他:「如果現在「走」的人是你,想必你太太會很傷心,很無助,你放心自己先走,讓她一個人在世上無依無靠嗎?」張 先生頓了一下,點點頭說﹕「還是讓她先走,我留下來好了!」。說完,又掩面輕聲嗚嗚咽咽了起來。(文 / 旺爺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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